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馬奶酒戰爭

 

    暴風草原是伊西德見過的「最平凡的奇異之地」。
    奇異之地都不可能是普通的地方,但這樣人們安居度日,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草原,絲毫沒有被神祕力量支配的各種特徵。
    
    
    暴風之神譚佩提亞斯被當地的牧民們敬畏著,據說祂的化身是黑色雄馬,當天邊聚集起烏黑的雲朵,大家就知道暴風之神的鐵蹄近了。
    
    伊西德看見許多半埋地下的低矮帳篷,是牧民挖坑搭建的居所,不比草高多少,有些還裝飾著整副黑馬皮,都是黑公馬老死後剝下的,他推測這有護身符的作用,因為黑馬是圖騰一般的存在。
    
    與帳篷中的牧羊人交流後才知道,暴風之神的可怕要等到秋冬才能體會到,尤其是冬天的暴風,暴風之神會颳平這一片大草原。
    
    不擅長通用語的牧羊人比劃著,帶伊西德看了折斷的矮樹、跟一些土牆遺跡。
    
    「某某曾經想學住東方的人蓋土屋,結果冬天一到房子被風給吹走了,某某的人卻好好的,某某的鄰居的帳篷也沒事,大家都說是譚佩提亞斯不喜歡高於青草的一切事物,每一年時間到了,祂就會來摧毀。」
    
    另一個通用語比較好的牧民則說:「譚佩提亞斯不是暴風的意思,是季節的意思。半年是恩澤的雨季,讓這裡的牧草吃也吃不完,另外半年是猛烈的風季,只有局部區域風勢較弱,而且越是堅硬挺拔的事物就越容易被破壞,人只要躺的比草還低就不會有什麼影響,站著卻會被吹得四分五裂。所以大部分人都是在上半年在草原上活動,旅人、商隊,還有霍布人趕馬來賣,只有好的牧羊人是不遷徙的。到了下半年,所有人都別想離開家,人躲在帳篷裡,羊躲在石頭旁,偉大的譚佩提亞斯不會傷害祂謙卑的子民。」
    
    伊西德很想看那種有選擇性的神奇風暴,但他不能等那麼久,於是他向牧民詢問前往北方的捷徑。
    
    一個牧民指著草原上零零星星如羊背般的灰白岩石。
    「看著羊背石,傾斜的那一邊朝西南,大草原是平坦的,你騎著馬就能直線穿過去,等到你看見北方的山再朝著山脈的缺口走就對了。不需要跟著土路,那些是行腳商的牛車壓出來的路,在各個聚落之間繞來繞去呢!」
    
    伊西德沒有跟牧民交易,他們不需要錢,只需要行腳商帶來的鹽、調味料、茶葉、這些伊西德都沒有多餘的。
    
    牧民也沒有伊西德需要的東西,他們的帳篷都很簡陋,只有銅鍋是最值錢的,他們穿羊皮袍、睡在乾草跟羊毛做的床上,吃野菜燉羊肉、喝羊奶,工作就是看著羊,過著在旁人眼中很慵懶的生活。
    
    放下對物質的追求,接受只有草跟牲口的生活,似乎是在這個奇異之地生存的方式。
    
    鋪張的房子會被颳走、果樹也種不起來,聽說在冬天裡,佩戴貴金屬的人還會被雷電襲擊喪命,當然這種現象伊西德並沒有親眼見過。
    
    在帳篷裡喝過羊奶,伊西德離開的時候已經黑雲罩頂,暴風之神似乎就在左近。
    
    伊西德在別的奇異之地見過神靈,有些是動物的型態,有些是人型,不管哪一種都很難相處──尤其是人型的──以他個人的經歷而言。
    
    他跳上名為「膽小鬼」棗紅馬,想快點離開這是非之地。
    
    像是追著趕路的人跑一般,雲層中雷光閃爍、雷鳴陣陣,好似譚佩提亞斯的馬蹄踏在伊西德頭頂上空,祂藏在雲層裡,作弄趕路的旅人,嘲笑他的汲汲營營。
    
    雷雨交加,這是雨季譚佩提亞斯給草原牧羊人的恩惠。牧民們從帳篷中出來,脫下皮袍,在豆大的雨滴中沐浴。青草也舒展開來,而那些粉紫的小花更是不畏風雨,雨越下它顏色越鮮艷。
    
    但膽小鬼不喜歡雷雨,牠嚇破膽了,撒開的蹄子收不回來,一路狂飆。牠的主人伊西德也無法享受雨水的滋潤,只能盡量貼緊馬背,全身心配合馬奔跑的律動。
    
    伊西德甚至無法控制膽小鬼的去向,牠瘋狂起來誰也無法控制牠,一人一馬朝著那明亮的天際狂奔,直到雷聲漸遠雨漸小,終於,一座小山丘擋住了譚佩提亞斯的追擊。
    
    膽小鬼才翻過山頭,就累得不願再走,伊西德只好從馬背上下來。
    
    向陽的山坡上,灰白色的羊背石被曬得暖洋洋,伊西德躺在大石上,拿出手札推敲該如何記錄草原上的風暴之神。
    
    車輪轆轆的聲音從山坡下傳來,趕車的人吆喝著,夾雜著聲聲大型駝獸的低吼,折騰了好一會兒,一個皮革做棚頂的貨車出現在黃土路上。
    兩個小孩坐在那用零碎皮革反覆縫補的車頂上,一個是穿著紅裙的小女孩,她頭戴酢醬草花圈、紅棕的齊肩短髮、還有被太陽曬紅蘋果一般的雙頰,而她的弟弟看起來只有三四歲,他也有一個花圈,但男童更喜歡把那些酸甜的花朵放在口中咀嚼。
    
    貨車前面,一個紅鼻子的小老頭正往山坡上趕,他一手拉著六腳長毛牛的韁繩,一手揮著小皮鞭。
    「加把勁!看到山頂啦!」老頭對在車子後面推車的兒子跟媳婦說。
    
    貨車後頭,不高的健壯青年跟頭髮枯黃的少婦正吃力地推著車。
    「老鬼,你鞭子再多抽幾下會死啊?到底是兒子你親生的,還是牛你親生的?」媳婦不忍心她的男人太累,於是抱怨起來。
    老頭咕噥幾句,但那皮鞭還是沒有抽到牛屁股上,而是把路邊的羊背石抽得霹啪作響。
    
    「阿公你看!那裡有個人!」小女孩第一個發現石頭上的伊西德,然後老頭也看見了。
    
    老頭讓兒子媳婦繼續推車,自己緊趕幾步跑到伊西德的面前。
    
    「原來是尊敬的求道者大人!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是能為您服務的?我們剛從港口都市過來,滿車都是貨,有魚乾,有啤酒,還有上個冬季捕獲的海豹皮。」老頭露出了職業笑容,對伊西德攀談。
    
    與牧民不同,行腳商的通用語都說得特別好,只是「求道者」這樣的稱呼總是讓伊西德不習慣,因為他當遊僧是因為經濟問題,而不是要以身證道。
    伊西德尷尬地撓了撓頭髮已經半長不短的腦袋,笑說:「我既沒有剃頭也沒有穿僧袍,何故認為我是僧人?」
    「誒!出門在外是人都無法講究太多,尤其是外表。即便如此,像您這樣膚色黝黑健康、銀瞳、孤身行走的人,還有您這般氣質,不是白金神國的求道者是誰呢?」老頭奉承道。
    
    商人啊!就是眼光毒辣!伊西德心想。
    他的全身上下除了那雙銀蜥蜴皮鞋早已不是原本的裝束,而那雙鞋的銀色鱗片也早就斑剝了。
    「有沒有保暖的衣物?」
    老頭搖搖頭:「羊毛大衣在北方港口能賣好價錢,我們連全家的冬衣都賣了呢!海豹皮倒是很保暖,但都是沒有縫製過的。」
    「那不必了,僧人可沒有老婆縫衣服。」伊西德打趣道。既然他自己是要往北的,就不想把錢花在這裡,海豹皮?在港口買應該更便宜。
    「請給我一些乾糧就好。」伊西德拿出銅幣來付帳,老頭卻看著他的手札面露遺憾之色。
    手札裡的銀色紙,在東邊的城市可以換到很好的價錢,伊西德當然知道老頭的心裡的念想,他考慮把一些零碎的片段交換出去,大部分完整的則在大城市的當鋪出手比較好。
    
    於是伊西德說:「老先生,你要是能跟我說些草原上的趣事,我就把這幾頁給你。」
    老頭連忙搖手:「不成,這不是白拿嗎?譚佩提亞斯討厭貪婪之人。我們能安穩的作生意可是祂的保佑啊!」
    一旁的媳婦卻捨不得了,翻著白眼說:「生意就是你情我願,哪有什麼白拿的道理?你平常不是很會侃?快給求道者大人說說啊!」
    
    老頭卻急得跳了起來,臉脹得跟鼻子一樣紅。
    「妳一個北方來的女娃子懂個屁!譚佩提亞斯祂老人家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,只有在這裡度過冬天的人才會知道,時候一到,該沒的都沒了!」
    
    「我當然沒見過,冬天要到東邊去不是嗎?」媳婦依舊嘴硬,但還是沒敢對神靈口出惡言,頓了頓似乎還想辯解幾句卻被丈夫默默地制止了,行腳商的規矩就是:到了誰熟悉的地方誰說話有份量。
    
    老頭碎碎唸了幾句,請求譚佩提亞斯的原諒,他已經好好「斥責」媳婦了,請暴風之神別介意之類。
    
    忽然,一直盯著伊西德看的小女孩笑著說:「霍布人的戰爭好有趣的,哥哥你去看看呀!」
    小女孩童音稚嫩,通用語竟然是「七都聯盟」的標準口音,聲調綿軟清澈,讓聽的人恍然覺得身在乾淨整潔的貿易都市商店街。
    
    這在伊西德的意料之外,但也在情理之中,行腳商是沒有故鄉的複合民族,他們的公會總部在七都聯盟的首都,商人的孩子年幼的時候都在那裡學習通用語,不但速度比父母快,又很標準──因為通用語的使用就是七都聯盟推動的。
    
    「戰爭?我以為風暴草原『什麼都沒有,只有草、牲口、和平』。」伊西德問。
    
    「嘿嘿,大人您不用擔心,那些是霍布人自己的事情,在草原,騎馬的跟牧羊的還有我們這些趕牛的彼此之前是和平相處,一切都是譚佩提亞斯的恩澤。」老頭說。
    
    「此話怎講?」
    
    「這裡的牧羊人都是一些外來者,逃荒來的、逃兵、逃走的奴隸等等,還有一些人喜歡這種與世無爭的日子慕名而來的。
    
    總之,只要遵守譚佩提亞斯的規矩,兩頭羊很快能養成一群羊,青草吃也吃不完,風雖大但冬天不下雪,想餓死凍死都難,就是有點平淡,像我這樣追著商人妹子離開的也有,住了好幾世代的也有,只是我也不清楚別的聚落的情形,大抵是這樣吧!
    
    而霍布人就不同了,他們是原住民,只養馬、騎馬、賣馬,其他物資不是找我們這些行腳商交易,就是趕著馬去賣給南方人。
    
    霍布人養的馬毛色烏黑,又高大,很嚇人的,他們可是把馬當成譚佩提亞斯的孩子養的,每隻都照料的比人還周到,次等的會被閹割、賣掉,而最優良的種馬卻是比酋長的地位還高。
    
    他們有同樣的祖先,可以說是一家人,但現在為了一些原因分成兩派人,而這個「內戰」已經持續好幾代人啦!」
    
    老頭的通用語有牧羊人的口音,但口才很不錯,像是介紹商品一樣有條理。
    
    「是什麼原因?」
    
    「我可不清楚啊!我們趕牛的只作生意不干涉他們。不過,霍布人在意的只有馬,肯定拖不了關係吧?」
    
    似乎是為了這樣虎頭蛇尾的介紹而感到歉意,老頭再度滿臉堆笑地解釋:「雖說是戰爭,但那也是霍布人選擇用了這個字眼,其實他們內戰不見血的,不然打這麼多年早就死絕了。
    
    你要是遇到他們,霍布人一定會待你為客,千萬不要拒絕,不然就是藐視他們。
    
    順道還可以打聽他們戰爭的緣由,求道者大人不在互不干涉的規矩之內,只要譚佩提亞斯指引您見到他們,您肯定就可以尋求解答的。」
    
    「不,其實我有點急事要去北方,雖然很好奇,但還是避免繞遠路吧!」
    
    老頭詭異地一笑道:「在這裡走彎路不一定就比較遠。而且,千萬不要拒絕霍布人,你不會想得罪他們的。」
    
    「謝謝您的忠告。」
    伊西德謝過老頭,把幾片銀紙交給對方。
    「其實,霍布人居無定所,可能在草原的任何地方,你也不一定會遇到他們。」
    老頭拿到貨品後難掩喜悅之情,好像是想寬慰一下客人,便留下這一句話
    
    小女孩活潑地揮手道再見,她的弟弟也模仿著舞動短短的手臂。
    
    伊西德目送牛車離去,直到他們從視野裡消失。
    
    他沒有馬上起程,老頭提到了「譚佩提亞斯的指引」,讓他有點不好的預感,要是神靈只是要耍著他玩玩就還好,要是還有什麼要他辦的事情,麻煩就大了。
    
    一想到以前跟神靈打交道的慘痛經歷,伊西德腳下的步子就邁不開了,為了趕路,他本來是想避開各種阻礙的。
    現在想起來「什麼都沒有,只有草、牲口、和平」這樣的口號根本就是引誘他上鉤的圈套!他能在夏至以前趕到目的地嗎?
    
    年輕的遊僧仍在猶豫不決,膽小的棗紅馬卻反常地積極起來,牠用細長的鼻樑輕推伊西德的背部,似乎在催促牠的人類夥伴起程。
    
    「奇怪?妳怎麼忽然又想跑了?雖然妳不是『懶惰鬼』,但也不是很勤快不是嗎?」
    
    棗紅馬鼻孔噴氣發出粗重的呼嚕聲,後蹄焦躁地踢踏,像是在表達對主人的不滿。
    伊西德拉住膽小鬼的韁繩,正要開口再調侃幾句,忽然腦中靈光一閃。
    
    難道這是?
    
    他不再猶豫,矯健地翻身上馬,在馬背上挺直腰桿,昂首望向草原的深處,他的目光在地平線上緩慢地來回掃掠,片刻之後,才朗聲道:「我是白金翼蛇的使徒,水之星座下的伊西德,我從西南來,欲前往北方的邊界,除此之外別無所求。」
    
    原野之上,綴著野花的草浪連綿起伏。
    藍天之下,輪廓分明的白雲正一朵朵地往天邊群集而去,它們離地面很近,投下的影子在地面上快速掠過。
    無聲的風毫不間歇地吹拂著萬物,這是奇異之地獨有的一種恆常狀態,伊西德由此感受到譚佩提亞斯對這片領域的全面支配,相較之下,打雷下雨只是神靈解悶的小把戲而已。
    
    神靈沒有任何回應,只是默默地向人類展示著祂掌控的一切。
    
    伊西德輕嘆一聲,拍拍馬脖子道:「帶我走吧!」
    
    膽小鬼悠然地邁開蹄子,不一會兒就跑進看不見土路的草原深處。
    
    「欸!至少要往北吧?妳已經徹底背叛了嗎?我親愛的小夥伴。」伊西德無奈道。
    他嘴上雖這麼說著,卻沒有任何作為,反而是噙著一抹帶著嘲意的微笑,任憑棗紅馬自由地小跑。
    
    此時,伊西德心裡並無主意。他不是魔法師,教國的僧人也沒有法術或武功,只是一群有信仰的知識份子,實際上,他毫無抵抗神靈的手段,什麼賢者智取黑山妖魔或是高僧勸服紅蓮戰神這類的傳說,終究只是傳說而已。
    
    可憐伊西德並沒有大智慧,只是一個半路出家的遊僧,說他是流浪者還要更貼切一點,此人唯一值得一提的就只有「豐富的經驗」,不知是幸還是不幸,說起與神靈打交道的次數,他若是第二沒有人能自稱第一。
    
    他的靈機一動,並沒有任何的根據,但直覺告訴他能讓馬來帶路,就算不可能直接走出風暴草原,卻可以帶他走上風暴之神所引導的方向,這樣能少走些彎路。
    
    不抵抗,是渺小的人類唯一的選擇。
    不思考,是愚昧的伊西德避免弄巧成拙的老方法。
    
    他知道,只要心裡有願望、有貪慾,甚至只是好奇,神靈都能以此勾引人類。
    他就是如此,才誤入這片草原。
    「事到如今,只剩下那個辦法了。」他想。
    
    如果這是一個英雄傳奇故事,或許要如此描述:「賢者伊西德朝大草原吟唱出一段晦澀的咒語」或是「遊僧伊西德無所畏懼地高呼暴風之神的名諱」,很可惜的是,他確實開始說話,卻是很猥瑣地趴在馬耳朵旁,像個老太太那樣,對棗紅馬叨唸著什麼。
    
    「我並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實在是太好了!及早發現還可亡羊補牢!現在就是不要『想』太多,像是『邊躺在軟軟的草編床上邊喝葡萄酒』或是『溫泉池邊有一群少女在洗澡』之類,越是這種不可能發生的事情,越不可以去想,不然神靈花大力氣滿足了人類,不知會要求什麼作回報!我只是一個渺小的人,身上珍貴的就只剩下命了。
    膽小鬼,親愛的,妳也是,既然是出家人的馬兒,就不要再想牛油烤的蘿蔔派了!
    我們是謙卑的僧人跟小馬,只要能指引我們北方去就好!」
    
    
  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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