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​白山殿的抄寫員

    石子是他的名字,樸實卻不簡單。
    在教國,只有大人物才能用石頭來命名,而且越是單純的名字越古老,必然是繼承而來的。
    石子的師父也叫石子,師父的師父也同樣叫石子,而這個名字有一萬年的歷史,與教國同壽。
    
    一萬年前,神王誕生在山頂之上,當祂的身軀還是金翼白蛇,百丈的身軀盤繞在岩石,那塊岩石成為了聖城的奠基石,一旦移動整個堡壘都會垮塌。
    
    奠基石在古代被人們喚做「石」,而以之為名的人們都背負著重大責任,與教國的「根基」有關。
    
    與其餘國家不同,教國的「根基」並不在神王的皇宮,而是在白山殿。
    白山殿沒有供奉神像,也沒有秘藏金銀財寶,只有無法計量的文獻。經文、史料、行政卷宗、醫學、數學……所有的書籍跟文件都在這裡。
    知識就是根基,正如白山殿的山牆上所寫「鑿鑿其言,石刻金鑄」。
    
    除了藏書之外,白山殿還掌握一種銀色紙張的生產技術,這些紙張代替生活費發送給遊僧,只要書寫滿,就能在外地換到錢或物資。
    各地的驛站跟當舖都收購這些書寫完的紙張,因為只要帶到白山殿,就能換到教國官製的上等絲綢,這也是得到官綢的少數途徑之一。
    
    石子赤足穿過一條藍色磁磚的走廊、兩個種萊姆樹的方形庭園、以及三個噴泉。
    噴泉的水來自深井,清冽甘甜。
    第一個噴泉是白石造的,一旁備有木桶,訪客要在桶中濯足,洗去腳上的黃沙。
    第二個噴泉舖著紅磚,黑紗層層遮掩的涼亭下,接待員在玻璃杯中擠入萊姆汁,外來者借閱的書會被送到這裡,想在這裡閱讀手抄本,一下午要支付一枚金幣。
    最後一個噴泉在圓形大廳裡,這裡是白山殿的正中央,圓弧形的階梯一邊是進入的人走的,另一邊是離開的人走的。
    泉水從水三層金盆頂端流下,年輕的抄寫員們從五個通道中走出來,排隊用銀瓶裝水。
    他們穿著白、黑、綠、紅、黃,不同顏色的制服,顯示各自不同的部門。
    許多年輕人都向石子打招呼,尤其是同樣穿黑衣的男女,他們的態度並不拘謹,而是一種崇拜與熱切。
    石子回應所有人,卻沒有停下來,也沒有拿銀瓶裝水。
    他以最快的速度從白山殿的外圍走到深處,最後在一扇黑色的大門前停下。
    他沒有敲門,只是恭敬地候著,直到門在它應該敞開的時候開啟。
    在鐘塔的報時聲中,黑門發出了齒輪轉動的聲響,與此同時,白山殿的其它黑色房間也將開啟,而所有的綠色房間則會關閉。
    
    令人愉悅的機械運作聲像一首歌,在秩序之中和諧地運轉著,「分秒不差、一如既往」,這是所有白山殿的使徒們共同努力的目標。
    
    「師父,很高興看到您『一如既往』。」石子對著門內說。
    「孩子,我也很高興看到你『一如既往』,事實上,你必需再進來一點我才能看到啊!」一個蒼老的聲音說。
    「徒兒不必見到您,只要看見這個光景,就知道您今天也是勤於抄寫自然是安好!」
    巨大的黑石桌上有堆積如山的銀色紙片,一些絲綢裱裝的書籍,一些羊皮卷軸。
    
    「進來吧!你一定有話要說,不然這個時間不會來找我。」蒼老的聲音又說。
    從門外無法看見聲音的主人,說話的好似是那一座紙之山。
    
    石子答應著,碎步走進房間,書山之間的通道像是峽谷,陰暗且狹窄。
    黑色房間存放的是歷史,最下面的檔案已逾百年,都是房間主人最初的作品。
    
    他走到三丈高的窗戶之前,一個高腳的木椅擺在窗前,木椅直達天花板,很接近紙之山的頂端,一隻細瘦的手正把最新的一疊紙放上去。
    在木椅下抬頭向上看,可以看見長長的白鬍子垂下來,以及一截更長的黑色袍子。
    「嗯,這是最後了,你幫個忙。」蒼老的聲音疲憊地說。
    「是。」石子說,他轉動木椅旁的把手,機械的聲音響起,座椅的部份順著椅背上的軌道緩慢降低,一個面色蒼白的黑袍老者出現在他的視野之中。
    
    老人的白髮、眉毛與鬍子渾然一體,很久沒有修剪了,即使經常沐浴,身上仍有濃濃的墨水味,他的十指也被染上了洗也洗不掉的紫色。
    
    「剛剛應該是最後的工作了,我已經在這裡工作了整整一百又兩年,你準備好成為我之名的繼承者了嗎?」老人問。
    「是的,師父。」石子答。
    
    「永遠不要忘記,抄寫員的權力很大,那些加密的符號只是一些記號,真正書寫而且能有觀點的是抄寫員,如果你的心胸不夠開闊,抱著先入為主的心態去看,很可能會曲解他人辛苦記錄的內容。曲解可不是翻譯錯誤,符號的解讀我已經教會你了,我相信你不會有錯的,但符號組成的內容,有時候你不設身處地進入記錄者的世界,就無法翻譯出有意義的內容。這是對記錄者的不敬,也是對抄寫員身分的自辱。」
    
    「是的,師父。」石子再次回答。
    
    「咳咳,這是我最後一次說教了,以後就看你自己了……對了,找我有事?」
    
    「有人收到到了一份手札,經過鑑定員檢查,說是要送來給您。」抄寫員的徒弟拿出一疊銀色的紙,呈放在與木椅扶手相連的寫字台上。
    
    老人顫抖著手,拿起那疊手札。
    「很古老的紙,恐怕跟我一樣老了,字跡也模糊了,一百年前的配方是什麼來著?我想想……」
    老人碎碎唸著,彷彿自己要下達一個口令衰老的身體才會跟著做出一個動作那般,他拉下一個固定在懸臂上的眼鏡,用笨拙的手指撥弄上面二十四個不同的光學鏡片,那些鏡片有大有小,厚薄不一,還有一些是赭紅、鈷藍、煙燻的顏色。
    
    在老抄寫員的眼中,銀色紙上原本因歲月而淡薄的墨水,在光線的折射下變得清晰,甚至像是漂浮在紙上。
    「這真是太考驗老人家的眼力了……或許應該交給你當作第一分工作。」百年來,老人孜孜不倦地工作著,可是他老了,一旦生出退休的念頭,便像是洩了氣的皮球,整個人的精氣神都衰退了。
    「來吧!你來唸唸看!」老人把眼鏡推到年輕人的面前。
    石子也沒多想,這樣的考驗以往常有,師父常塞給他一些紙片要他唸,有次的內容是烈火城的特種行業考察,唸得他面紅耳赤。
    他先看了一段,略作思考,又清清嗓子,在高聲念道。
    
    「我,是浪蕩子伊西德,是個紈褲,我很滿意我的身份,直到我爸要我剃了光頭去當僧侶。
    這一點也不奇怪,如果你有十八個哥哥,出家是理所當然的。聖書裡有說,老大要獻給神,老二要獻給王,老三獻給家族,老四送去沙場,老五可以農耕,老六宜從商,老七去寺院當僧侶。基本上,連神都偷懶只會數到七,所以第八以後的兒子也都出家吧!老爹是如此說的。所以我打算逃家,去從事一個新流行的好工作——冒險家。……
    
    
    石子文思敏捷、口若懸河,加上他年輕力壯不知疲憊,竟然一直唸到黑色的房間關閉,又再度開啟,整整一個日夜。
    
    其間,其他侍奉的師弟們輪流來奉茶跟送膳,一個個都不禁駐足聽幾個段子。
    手札的記錄者雖然輕挑,卻比大部分的人幽默多了。
    這是一本自傳也是遊記,從作者逃家到回歸,再成為遊僧前往北方世界,被黑巫族奴役,在嵐之山脈罹患重病,在北海差點葬身魚腹等,各種光怪陸離的經驗,讓石子完全陷入其中。
    
    
    「……謹此,給我的朋友抄寫員亞契,你一定能寫成很好的文章。弟,伊西德字。」
    石子唸完最後一行字,他覺得自己的聲帶像是火在燒,但他有一種滿足感,他從來沒有不眠不休的閱讀,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,他甚至沒有闔過眼。
    
    「這個亞契難道是……」一個在旁聽得入迷的師弟忽然醒悟。
    「這不是師父曾經的名字嗎?我總是負責擦式黑石碑,經常看到呢!」一個年輕的師妹說。
    「聽說這是幾年前從北方世界被帶回來的手札,這不是說記錄者是在一百年前到北方去的嗎?」另一個負責膳食的師妹也說。
    「一百多年確實跟師父是同一個世代的人,不過遊僧的生活太艱苦了,這個人是否還在人世就難說了。」一個比較年長的師弟說。
    
    石子轉向師父,其他人也漸漸停止討論,全都轉向眾人簇擁之中的老人。
    
    黑袍的老人白髮蒼蒼,眉毛與長鬚都快碰到地面,他衰老的臉看不出表情,只有一雙眼睛如炬,他的目光彷彿能穿透歲月,看到百年之前的光景。
    
    曾經有一個男孩,他比別的男孩高大,比別的男孩蒼白。
    他沒有母親,一個叫桑雅的老嫗在照顧他,桑雅是一個尊貴老婦的婢女,即使主人已死,她還是被禮遇著──教國尊敬一生忠誠的人民。
    桑雅不是他的血親,實際上她敬畏他,但男孩並不是她的主人。
    男孩不知道自己是誰。
    直到某天,他見到他──那個小屁孩。
    「他」真的是個屁孩,沒有更文雅的形容詞,他有十八個哥哥,是最小的兒子,也是最懶惰最頑劣的那個。
    男孩叫他「少爺」,他叫他「 影子」。少爺的年紀很小,架子卻很大。
    
    「我知道你是誰。」少爺這麼說。
    
    「你是私生子,但不是能公開的那種。你的爸爸一定是家族裡很偉大的人,不然你的下場會是被送到農家去,就像你不曾存在過。他們讓你跟著我,你就可以讀書認字,可以讀書認字,你以後就能當個僧人或是抄寫員,再不然至少能當個司書。你的任務就是當一個影子盯緊我,把我管得死死地。我得告訴你,我很不喜歡這樣,非常不喜歡……」
    
    「別再跟著我,我不想當你的主子。」少爺還這麼說。
    
    「我要離開這裡,不當你的少爺,不當得過且過的紈絝,也不當假惺惺的僧侶,我要成為冒險家,靠自己的力量找到黃金城,結交真正的朋友。」
    
    「我也能當您的朋友,讓我跟著您。」男孩說。
    「呸!你只是個影子,才不是朋友,你先作你自己的主人,再來跟我探討什麼是朋友!」少爺如是說。
    
    男孩跟著少爺離家出走,因為他無處可去,沒有少爺他什麼也不是,也或許,他想當一個「一生忠誠的好僕從」。
    
    一直跟到國境之南,少爺再也無法容忍他。
    
    「亞契,你選一個,自由,還是被賣給奴隸販子,然後一生都在沙漠裡挖掘?」
    
    這便是他們最後一次的對話內容。
    
    直到銀色的手札穿越了鋸齒山脈,穿越了百年的光陰,終於來到了白山殿。
    
    男孩成為了抄寫員亞契,成為了鞏固教國根基的「石子」,成為了「石子」的師父。
    
    男孩作自己的主人,不再是影子,終於成為了少爺的朋友。
    
    
    伊西德的手札被找到以後,由「石子」抄寫成《遊僧伊西德行誼》,這是石子‧亞契的封筆之作,其中關於黑巫族的記述,由新繼任的「石子」再次抄寫成《魔都方物誌》。
    後者成為教國流傳最廣的小說,這個記錄保持至今。而前者被收藏在白山殿,內容雖不為人所知,但伊西德的名字也終於被刻在白石碑上,與其他偉大的遊僧成為歷史的一部分。
  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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