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霧中林 林中路

    穿越了細長的峽灣,伊西德的獨木舟來到大陸的最西邊。
    黑夜逐漸從天頂籠罩下來,月亮尚未升起,整個水域是寶藍色,沒有波光閃現,似乎所有的光都被海水所吸收,他彷彿航行在一片絲絨之上。
    
    伊西德後悔了,他不該被峽灣的夕照所吸引,觀賞落日直到它從出海口落下。
    即使那是南方世界的十大風景之一,即使那景色每年只有一天能看到。
    因為能夠穿過林石海岸的日子更是難逢,錯過了今天要再等一百年。
    
    如果要前往北方世界,就必須找到林之部落,如果要前往林之部落,就必須穿越林石海岸。也就是說,他的冒險旅程尚未開始,就即將錯失開始的機會。
    
    當然,機會還沒有徹底錯失,在夏至的夜晚過去之前,這一天都不算結束。
    
    幽暗中,一條條黑色的垂線出現在海面上,在自然環境中顯得很突兀,乍看之下,伊西德以為自己看到了家鄉的寺院,垂直、水平、直角、正圓,那些圓柱迴廊以幾何的完美來讚揚神性。
    
    橫跨大陸的東西,來到了南方世界上離家最遠的地方,卻看見自己熟悉的東西,有一瞬間,伊西德以為這是他的夢境。
    
    直到小船撞到其中一根柱狀物,厚重的鐘鳴之聲傳入耳中,他才回過神來。
    被撞擊的柱子嗡嗡作響,接著有若干柱子也產生共鳴,共鳴的柱子連成一條路線,往深處而去,海水的表面也因為柱子的震動,冒出水花與泡沫,在逐漸暗去的幽光之中,一條淺藍的道路出現在小船之前。
    
    這就是林石,伊西德終於回過神來,腦中憶起尋找林之部落的方式。
    
    橫斷南北世界的鋸齒山脈有一種魔法保護著,所有進入山中的生物與非生物都會變成石頭,這個過程在山脈的外圍很緩慢,越深入山區就越快速,這讓翻越山脈的行為變成不可能。
    只有山脈西側的一小塊區域沒有這樣的魔法,那裡生長著一片針葉林,而林石海岸就是針葉林曾經的邊緣,在幾百年前山的魔力衰弱的時候,森林蔓延至此,而現在,氣候變暖化,海水上升,失去生命力的森林枯死之後漸漸變成石頭。
    百年一次的夏至,海潮會往林石海岸的內部流,讓人能夠平安穿過這個「奇異之地」,進入針葉林尋找林之部落的所在。
    
    伊西德放開船槳,如果他得到的消息沒錯,林石共鳴產生的水沫之路會把他的船吸進去,無論他願意不願意,在這種自然現象之前,人類的力量是很渺小的。
    
    在來之前,他盡可能地收集各種傳聞。
    有人說,大船會被林石攪碎,因為這些樹木所化的石柱被魔法禁錮住,成為不可摧毀的存在,船身如果無法穿過林石之間的空隙,就會在被海潮吸入的時候被破壞掉。
    有人說,一艘船上不能有兩個人,只有單獨進入水沫之路的人最終才能靠岸,若是兩人以上進入,也不可能一起回來。
    
    傳聞有許多版本,一個比一個詭異,但都沒有可靠的證據,畢竟上次人們進出林石海岸是百年以前,所有的傳說都被添油加醋訴說了一個世紀以上,如何不會變得誇大?
    
    在伊西德的歸納總結之下,他認為能進入水沫之路的船應該是僅能一人容身的獨木小船,並非不能結伴同行,而是能容納兩人以上的船都太大了。
    
    此時,他認為自己沒有想錯,水流帶著他在林石之間穿梭而過,許多空隙都只多出一個手掌的距離,他可以清楚看見那些林石上石化的樹皮表面,沒有風化也沒有破損,除了石頭般的灰黑色,栩如生的細節告訴他那些石柱都曾經是一棵樹。
    
    他用小刀去刮,連一片樹皮都剝不下來,反而是精鐵的刀刃有了缺口。
    他試著停下小船,但本來微弱的水流就會隨之增大,越是抵抗,海潮的力量就越大,所有的物體都只有被沖走的份。
    他想過爬上一根林石看看,最後卻放棄了,因為小船一定會被沖走,而他並不會游泳。
    
    他還發現這是一個沒有生機的空間,浸泡在海水中的林石上沒有海草或苔癬,也沒有藤壺或海星等生物附著,連空氣都沒有海水的鹹腥味。
    
    只是純粹的石、純粹的水、純粹的空氣。
    
    伊西德曾經到過幾個奇異之地,這些地方都給他這種感覺──很純粹。
    一個對魔法有研究的朋友告訴他,把不同性質的力量分開,把相同性質的力量聚集,這種過程就是魔法。
    
    但伊西德不是魔法師,他的朋友也不是,南方世界雖然留存著有神祕力量的奇異之地,人類卻早已沒有辦法掌控魔法之力。
    
    這就是為什麼他想去北方世界看看,聽說那邊有人會使用魔法,更有長生不老的魔法師建造的黑巫族之城。
    
    忽然,又一陣嗡鳴響起,他發現前方的不遠處,另一條水沫之路橫穿而過,一艘獨木舟順流而來,乘船之人戴著兜帽,黑暗中那人的臉孔模糊不清,他低頭彈撥著七弦琴之類的樂器。
    琴音跟林石的嗡鳴聲似乎有著連繫,不知道是那人在模仿著林石的旋律,還是林石在回應琴聲,在伊西德看來,那人航行地比自己快,而且很平穩,不像他這樣左撞一下右碰一下。
    
    「難道我遺漏了什麼傳聞?彈奏七弦琴也是通過這裡的竅門之一嗎?」
    伊西德下意識就想拿出自己的手札跟墨筆來記錄,隨即才回過神來,在這種幽暗的無月之夜,又是在不斷搖晃的船上,他要如何作記錄呢?聽說林之部落的人是用繩結來記事的,這樣即使是黑暗的環境或是失明的人也都能閱讀跟記事,等到了那地方也要順便學習一下才行。
    想到這裡,伊西德又想筆記一下自己的「待辦事項備忘錄」,這種動筆的欲望讓他再度感到懊惱。
    
    在這樣的苦惱之中,他的船終於擱淺。
    天已近乎全黑,他只能分辨出自己仍在林石海岸的範圍之內,只是水的深度已經無法再航行。
    伊西德爬下船,冰冷的海水深及小腿,右腳的皮靴已經磨損,他感受到海水滲透的黏膩感,這雙鞋是他從故鄉帶來的,也是除了筆墨與手札最值錢的物品,但在橫跨了大陸以後,已經成為他的負累。
    
    「旅人的災難都是從鞋子損壞開始。」一個行腳商曾經對他這麼說,他當時只是照抄在手札裡,現在他覺得這是一句非常實用的諺語。
    
    
    走向岸邊的伊西德沒有把船綁在林石上,因為他知道,這是一個單向的旅程,往來南北世界的機會百年只有一次,如果他想要找到黑巫城,那就不可能在這次通道關閉之前回來,若要活到下次回來,那他必須活到125歲,他只是普通的人類,這恐怕是不可能的。
    
    海潮會在秋分的時候逆行,屆時,這艘小船可能會被一個要前往南方旅人所利用。
    
    伊西德從懷中拿出一個小籠子,裡面有他事先捕捉的螢火蟲。
    他聽說在這個樹林中是不能點燈生火的,有些人會帶夜光石,但他沒有,所以異想天開抓了許多螢火蟲。
    然而,正是入夜時分,霧氣從海的方向湧動而來,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霧中,螢火蟲的光芒毫無用處,伊西德自嘲地打開籠子。
    
    「真抱歉,我們各憑運氣吧!希望你們能找到能夠存活的森林。」
    教國的信仰不戒殺,但是「愛惜」各種事物,不管是糧食、財帛、還是生命,都不可以浪費,不可以無意義地消耗。
    
    如果螢火蟲因為魔法變成石頭死掉,他就違反了戒律。
    教國的戒律就是這麼奇怪,一切是教徒本身的自由心證。若有必要,即使殺人都不算破戒,但凡有愧,連蟲子的生命都不該去剝奪。
    
    伊西德並沒有想過,冒險的行為若導致自身死亡,這樣是否算「不愛惜生命」而犯戒,因為他覺得他的旅程有比生命更重要的目的。
    
    他或許不是一個清高的人,卻如每個教國遊僧一般,自由解讀教義,然後虔誠地無悔地去實踐,不浪費生命不虛度光陰。
    
    出發之前,他把自己大半的手札都留在峽灣的另一端,可能會被以後到來的遊僧找到──就像他找到前人的手札那樣。或著,前往東方的行腳商會把它帶走,因為教國會高價收購這些密碼文書。
    
    如果有人看到一種銀色的紙,火燒不化、水浸不濕,上面又有深紫色不會暈染密碼符號一般的墨跡,不必太驚訝,這並不是什麼藏寶地圖,那只是教國遊僧的手札,他們什麼大小事都記錄,例如西方草原馬奶酒是溫熱的,峽灣裡的海盜啤酒是冰鎮的,行腳商的未婚少女穿著紅裙,婦女則是穿黑裙,諸如此類。
    
    手札回到教國以後會被抄寫成普通文字,被保存在神殿之中,新奇有趣的內容會被制作成小冊子,在上階層的宴會上展示,僕從們最喜歡偷看這些小冊子的內容,再用更誇大的方式流傳出去,劇作家喜歡在這些傳聞中尋找靈感,編寫成通俗、充滿愛恨情仇的故事。
    
    伊西德喜歡那些故事,雖然故事的主角並不是遊僧,他們可能是紅髮的烈焰城火槍手,也可能是黑髮的神秘魔法師,甚至是金髮的吟遊詩人,這樣的人,他期待自己能在旅途中遇到。
    
    
    
    夜越來越黑,氣溫也越來越低,對從東南沙漠來的伊西德來說,西北的寒冷夏日讓他很難受,而且一路上最難買到的物資就是保暖衣物,聽說峽灣中的冬天嚴苛到人們會為了搶一件毛皮衣而殺人,他本來還難以制信。
    
    他咬著牙,在石灘上行走,一定要走出林石海岸找到真正的樹林,不然太陽升起後他會被變成石頭。
    
    寒風中夾雜著七弦琴的聲音,在林石的嗡鳴聲之中依舊如此清晰。
    
    伊西德若有所悟,他用觸覺去辨認哪些林石有震動,終於在黑暗中找到一個路線。
    
    漸漸地,他只剩下聽覺與觸覺,漸漸地他出摸到的樹幹不再如石頭般堅硬,而是普通的樹皮,腳底下是厚絨毯般的觸感,他抓了一把在手中,那是細長乾草一樣的事物,散發著一種清香,這個和傳聞中的針葉樹的葉子吻合,林石則是沒有枝葉的,只剩下筆直的樹幹,四周一片漆黑,讓他無法第一時間拜見活生生的針葉樹,只能用觸覺探索一切。
    
    了解到自己已經走出林石海岸的事實,伊西德開始渴望太陽升起,好讓他看看這一切,然後記錄這一切。
    
    七弦琴的曲調再度傳入耳中,沒有林石指路的黑暗中那是他唯一的指標。
    
    追上這個彈琴的人,在這個黑夜裡至少有人可以做個伴,搞不好,那個人剛好就是一個金髮的吟遊詩人也不一定。
    
    他的經歷已經與傳聞中的相差甚遠,至少沒有人是在晚上摸黑尋找林之部落的,想到自己將在手札上記錄下獨一無二的內容,伊西德整個人都亢奮起來。
    
    琴音如絲如縷,在黑暗中給伊西德指引,他信步前行,忘卻了恐懼與謹慎。
    
    奇怪的是,琴音總是不遠不近,無論伊西德走得多快,他都無法追上,直到他衝出密林,來到了一片黯淡的星空之下。
    
    這是一片被砍伐過的區域,一個一個樹樁像是露天劇院的椅子,它們圍攏的中央有一團幽藍色的光,琴音這正是從那邊發出的。
    
    圍繞著藍光,好像有幾個人,又好像是幾截比較高的樹樁,微弱的光線中黑影幢幢,有一種詭異的感覺。
    
    伊西德小心翼翼走上前去,如果那是一些幽魂鬼怪之物,他可不想嚇跑他們,這也是難得的經驗。
    
    走到近前,他終於看清楚,有三個人正圍繞著一個石盆坐著,石盆中有一泓藍色發光的水,不知道有什麼古怪。
    
    第一個是曾經見過的兜帽人,那人半坐半臥在一截橫倒的樹幹上,隨意彈撥著七弦琴。
    第二個是一個身材瘦小的少女,圍著保暖的羊毛披肩,坐在一截較高的樹樁上。
    第三個人穿著黑斗篷、寬沿帽,背靠樹樁坐著。
    
    伊西德一出現,琴音就停止了,眾人沉默地盯著他看,直到他也找了一個位置坐下。
    
    伊西德對彈琴的人笑了笑。
    「我們剛剛見過。」
    
    「是啊!我就想你應該會來。」兜帽人回答,他的聲音很中性,也十分年輕。
    
    少女聽兜帽人如此說,便嘻嘻一笑:「人湊齊了是不是可以開始了?」
    
    「開始什麼?」伊西德問。
    
    「講故事,大家輪流講。」少女解釋。
    
    「沒問題!為了感謝各位讓我分享營火,我先講個有趣的故事吧!」伊西德興致高昂,但他才說完這段套話,就發現這盆藍汪汪的水並不是營火,而這也不是需要炒熱氣氛的場合。
    
    其他人又沉默了,齊齊看向伊西德,如方才凝視他那般,藍光之中他們的表情十分詭異,臉孔、髮色等特徵也模糊難辨。
    
    「我們就按照傳統,後來者先說吧?」兜帽人說。
    
    「好的,那我說一個林之部落的故事。」伊西德改便了態度,嚴肅道。
    
    「從峽灣東邊來的人都知道,如果穿過了林石海岸就能找到這片針葉林,聽說這種樹木在北方世界很普遍,但南方來的人都是第一次看到吧?」
    伊西德說完停頓了一下,卻沒有人給他回應,或許帶動氣氛是吟遊詩人才擅長的事情,而他只是個不得要領的遊僧,他擅長的是聽故事,而不是說故事,但他必需說下去。
    
    這片森林因為阻隔了鋸齒山脈的魔法,所以被林之部落的人們敬畏著,他們禁止任何在樹林中升火的行為,也從來不用樹的枝葉當燃料。
    一個年輕的商人來到了林之部落,發現他們是不升火煮飯的,而是以一種紅色的漿果為主食。這種漿果只要吃一兩顆就會覺得飽,而且不怕寒冷,是很神奇的果實。
    很有生意頭腦的商人馬上察覺了這種漿果的商業價值,他打消了去北方世界冒險的念頭,滯留在林之部落裡,一心只想挖掘果實的秘密。
    一起到達林之部落的人都前往了北方,他們會在秋分之前回來,而年輕人卻以身體不適為由留在了部落之中。
    
    部落的居民都很和善,讓他自由地在聚落中走動,但要遵守三個規矩。第一是樹林裡不能升火,第二是不能攀折樹木,第三是不能進入用繩子圍起來的禁地。
    
    林之部落的人不多話,特別是老幼婦孺,總是聽不懂通用語似地默默看著他,而那些態度堅決的壯年男子更是難以親近,不管商人如何旁敲側擊,都無法得到有用的訊息,男人們老是反覆提醒他那三個規矩,就像是複誦台詞那般。
    
    越是這樣,商人反而越是振奮,他肯定這個部落中有大秘密,所有的人只是想隱瞞他而已。
    
    他放棄盤問,而是開始觀察部落中人做事情。
    他假藉收購羊毛織品的理由,到老年婦女聚集的地方觀察,看她們如何紡織。
    又以幫忙修繕為由,研究部落圈養的長毛羊,牠們的毛制做的毛毯不但是飽暖的衣料,還可以裝飾石屋的牆壁,羊乳酪是重要的食品。
    
    他唯一不知道的,就是紅色漿果的來歷,他試著去尋找長出漿果的植物,但從來沒有見到過,在林中,他找到許多在南方很稀有的藥草、顏色鮮豔的毒菇、美麗的花,甚至那些在夜裡會發光青藍色湖水都被他找到了源頭,他大肆採集,部落中人卻毫不在意。
    
    商人漸漸相信,神秘的紅色漿果一定是生長在禁地,這就是部落之人不讓他跨越界線的原因,好幾次他想要偷偷潛入,都會湊巧地有人出來阻止他,好似有人在暗中監視他一般。
    
    一日,寧靜的部落終於發生了不一樣的事情。
    男人們從森林中抬出了一棵樹,這棵樹是枯死的,枝葉都已經變成乾枯的棕灰色。
    部落枝人不攀折樹木,更別說是砍樹了,但石屋的結構中仍有使用木材的部分,這一點商人也詢問過人們,但始終沒有答案,此時他終於恍然,在這裡只有死去的樹才會被砍下來利用。
    
    他看見女人們拿出鮮豔的毛毯披掛在樹幹上,就像是給睡著的人蓋被子一般。
    
    年長者們紛紛出來,用商人不懂的語言祝禱,其餘部落之民都跪在廣場上默默聆聽。
    
    最後,每一個人上前撫摸粗壯的樹幹,整個過程肅穆哀婉,連商人都被這種氣氛給感染,好似參加至親的喪禮一般難過。
    
    儀式之後,木材的用途也被決定了,它會成為一棟新石屋的大樑。
    商人這才從被感染的情緒中回轉過來,聽著男人們討論建造石屋的工作,他忽然有個念頭:「如果人們都忙著蓋房子,或許他就能找到潛入禁地機會。」
    
    終於,某個晚上,因為白天的勞動人們更早地歇息了,整個部落都像是沉入蜜一般安靜。
    年輕的商人潛入了林中,月光如霜,樹林裡的景色比平時還要清晰。
    他正暗自竊喜,就發現不遠的前方有一個人影,那個人披著白色羊毛披風,一頭銀絲飄逸在月光之下,看起來像是個老婦人,她穿林而過的步伐很快又沒有聲響,彷彿是個幽靈。
    
    商人覺得她很眼熟,應該是負責紡織的那群婦女中的一位,部落裡的婦孺都不太搭理他這個外人,一向自顧自地做事,他之所以對這個老婦人有點印象,就是因為她看起來很蒼老,老到不像是能夠勞作的年紀。
    
    如今她這健步如飛的樣子,讓商人以為她其實沒有實際那麼老,只是外表衰老而已。
    
    商人尾隨在老婦的後面,很快就來到了禁區的邊緣,他的心怦怦亂跳,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有部落之人進入禁區之中,他一直在尋找的秘密似乎就快要解開了。
    
    老婦在繩子拉起的界線前停住了,忽地一轉頭!
    一瞬間商人差以為自己被發現了,差點下意識撲倒在地,幸好他並沒有那麼做,不然動靜一定很大,他努力貼緊一棵樹幹,定住身體,連氣都不敢喘一下。
    
    老婦並沒有發現他,她的目光混濁,聽力也可能不好,除了異常快速的步伐,其他都與普通衰老之人無異。
    
    她轉頭望著身後,像是看著更遙遠的地方那樣目光迷離,似乎留戀著什麼,過了許久,才再度轉頭走進入了禁區。
    
    商人又等了一陣子才從他藏身的樹後出來,他捏手捏腳地走到老婦站立過的位置,就發現到地面的與眾不同。一條路徑在林中若隱若現,是人經常行走踩出來的那種,難怪老婦走得如此順利,她果然不是鬼魂,只是普通的人類。
    
    
    商人開始猶豫起來,並非他不敢闖入禁地,而是怕被發現以後,整個部落的人都不會放過他。
    
    這種古老又傳統的部落,平時對他和善包容,也可能翻臉無情,如果破壞了他們的規矩,很有可能被處以私刑。
    
    
    「冒大風險之人才能得大財富」,商人想起家鄉的諺語,於是他把膽怯放在一邊,如果他是一個甘願腳踏實地勞動的人就不可能來到這裡了,他可能會在伯父的商會做一個會計,或是到鄉下開店做個不大不小的生意,在催帳跟斥責夥計的日子中度過餘生。
    
    人生如果不賭,就只剩下走下坡,而一個本來就在底層的小人物,往下還能走到哪裡去?他可不想一輩子對自己的堂哥鞠躬哈腰,甚至要對堂哥的老婆孩子鞠躬哈腰。
    
    在財富的誘惑之下,商人潛入禁區,他沒有走原本的小徑,而是在林中穿行,為了不讓老婦發現,他努力隱藏自己。
    禁區中的樹林比外面純粹,只有筆直的針葉樹,沒有灌木或雜草,地上只有厚厚的枯葉。
    月光如霜雪般潔白,對一個潛行者來說太明亮,商人只能匍匐在墨一樣黑的陰影之中,讓個爬蟲類一般迂迴前進。
    
    在禁區的深處,商人聞到血的腥味,然後他看到白色羊毛披風之下隆起凹陷的形狀,那個輪廓已經無法辨認下面覆蓋著的是不是一個人類的身體。
    
    商人沒有馬上逃走,也沒有尖叫出聲。
    
    慘白的月光之下紅色的血在白色織物上逐漸暈開,更多的血流在地上滲透到地底。
    
    曾經是一個老婦人的物體,被劗刺在一個樹樁之上,本應死亡的樹樁長出新的針一樣的枝幹,穿過血肉,像是一隻大手收取了它的祭品。
    
    時光的流逝緩慢而安寧,樹樁的再生卻是快速的,長成為一棵普通的大樹也只是須臾之間。
    
    商人依舊沒有逃走,也沒有發出半點聲響。
    
    他的眼裡只有那塊血水滲入的地面,正以更塊的速度冒出類似真菌的透明莖幹,那鮮紅如血的漿果只是一瞬間就結實累累,一團團膨脹起來,如同紅色的煙霧。
    
    
    
    「就這樣?」少女皺眉。
    
    「是的。」伊西德有點尷尬。
    
    「我聽過類似的故事,例如『齊瓦廉的吃人山』,說得再聳人聽聞,其實都是一些因生活艱而拋棄老人,老人們最後被其它難民吃掉的故事。」少女說。
    
    「很合理的推測,難道妳是烈火城無神論者?」
    「正是。」她自豪地回答。
    
    「那麼妳是火槍手嗎?」伊西德滿心期待。
    少女咯咯笑,似乎覺得他的問題很愚蠢。
    「烈火城的人誰不會使用火槍?火槍不過是工具,所以我們並沒有火槍手這個職業。」
    「那妳怎麼稱呼自己?」
    少女猶豫著,用母語說了幾個詞,似乎哪個都不對,也想不到通用語的說法。
    最後她很無奈地回答道:「意思很大概是『擁有自由意志的射擊手』,但是通用語唸起來都很怪,你還是叫我火槍手吧!」
    
    伊西德沒有問她的名字,她可能是他見過的第一個真正的火槍手,跟那些買幾把二手火槍耍的人不同,真正的火槍手有格調有傲骨,他們的火槍是獨一無二的分身,他們的子彈上刻著自己的真名,一旦擊中目標就會爆炸,所以能得知火槍手真名的人只有死者。
    
    可惜在藍光之中無法看清少女的頭髮是不是紅色,他希望是,就像書裡寫的那般。
    「似乎輪到我了。」兜帽人撥弄琴弦。
    「你要用唱的嗎?」少女問。
    
    「不,這個故事我只是聽過,但沒有編成歌曲,是關於這塊土地的故事,我認為現在講很適合。」
    
    「別再說那種瞎編的嚇人故事了!」
    
    兜帽人微笑道:「剛才的故事雖然加了一些料,但也不全是瞎編,至少林之部落的三個規矩應該是真的,旁人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,所以才會用恐怖故事的方法收尾。」
    
    「喔!你又知道什麼?」少女語帶譏嘲。
    
    「你們聽過『林中人』嗎?」兜帽人反問。
    
    「我想你指的不會是林之部落的人,而是別的吧?」少女沒好氣地說,很顯然她覺得自己可以鄙視伊西德,別人卻不可以把她當作無知之人。
    
    兜帽人笑而不語,他的笑容像是來自一個老者,溫柔、悲憫、蒼涼。
    
    「難道是『古代幽靈』或是『上古遺魂』之類的存在?」伊西德說。
    「為什麼老是說些幽靈鬼怪的東西!」少女不滿。
    「不,這是因為語言的關係,古語都是複雜的,簡化過的通用語裡面只有幽靈或鬼魂之類的文字比較接近原義。加上靈魂之類的概念每個民族都不太相同,不同古語裡的文字一概用幽靈或鬼魂來翻譯,就更不精確了。」伊西德撓了撓他的腦袋。
    
    「你說的是對的,『林中人』是林之部落的人的稱呼方式。我覺得比較接近祂們真實的樣貌。」兜帽人回答。
    
    林中人是人類肉眼無法看見的存在,我們無法分辨他們的性別或是個體區別。偶而,在光線微弱的地方,人們可以看見一些朦朧地白霧般的形體,觸碰會有靜電或溫暖的感覺。
    
    有人說他們是一種神靈,而不是死魂;有人說他們是大地創造的時候產生的一團「生氣」。林中人所遵循的意志,高於諸神,高於造物者,他們是至高法則的使徒。他們在世界的裂縫上出現,試圖修復天地創造後的不完美,但是他們受到許多限制,同時,一種相反的存在想要吞噬祂們,那是一些黑影一般的「死氣」。
    
    黑影也沒有實體,他們喜歡附著在死物之上,尤其喜歡火焰燃燒後的灰燼,所以也有人稱之為「灰燼怪」。
    
    灰燼怪把灰燼聚成一團團,在照不到陽光的地方移動,新月的晚上他們更可以聚集成動物的形狀,多半是狗或是狼的模樣,如果你看到黑色灰燼與枯枝腐葉聚集成的動物,一定要快點逃走,朝著有水的地方跑,因為他們怕水而無法渡河。
    
    林中人守護著森林中的世界裂縫,與灰燼怪無休無止戰鬥著,我們無法看見那在光影交錯的林中發生的廝殺,也無法聽見無數白霧與黑影撞擊然後化作虛無的聲音。
    
    不能升火的規矩,與林中人有關,因為灰燼會給他們的敵人更多依憑之物。
    不能進入的禁區,其實就是世界的裂縫,那是個時空錯位法則序亂的地方。
    不能攀折的樹木,是現實與虛幻的界碑,是讓林之部落中可生存,讓南北世界通道開啟的魔法陣。
    
    「等等。」少女忽然插話。「那我們在的地方為什麼被砍掉這麼多樹?不是不能砍樹嗎?不是一旦有空缺就用人活祭讓樹再生嗎?你們的故事很新奇,但是這個奇怪的地方要怎麼解釋?」
    
    「那是因為這裡是另一個魔法陣。」始終沉默的黑斗篷忽然開口,他的聲音低沈渾厚,沒有兜帽人的清脆宛轉,卻有另一種吸引力,讓伊西德想起經常唱經的大僧正,黑斗篷的口音不是他的鄉音,自然不是教國僧侶之輩,但這種語調應該是勤奮練習過的。
    
    「魔法陣?你們分別兩次都提到魔法陣了,南方世界不是沒有魔法的嗎?」少女問。
    「不,南方世界只是沒有辦法誕生魔法師而已,那些用魔法原理創造出來的魔法陣倒也不會少,魔法陣就是那些被稱為奇異之地的區域。」黑斗篷毫不猶豫地回答道。
    
    「為什麼叫做魔法陣?我第一次聽過這種說法。」伊西德心裡忍不住激動,他的心跳聲在耳中像打鼓一樣,畢竟魔法的秘密就是他所追求的。
    
    「因為,這是我發明的叫法。」黑斗篷似乎有點害羞,讓人懷疑他的年齡沒有聲音那麼成熟。
    「就像葉脈有一個規律,手有五指,這些奇異之地的形成也有一個條理。天地誕生的時候,各種元素被分化出來,一開始是有序的,但隨著演化就逐漸變亂,變成現在這樣無序的世界。
    有些地方在上古時期就被隔離了,始終都保留著純粹又有序的力量,像鋸齒山脈,像林石海岸,或是南北世界之間的鏡之迴廊,這些都是自然形成的。
    把混亂的元素提純、排列、組合,從新回到有序的手段就是魔法,以魔法建築成有序世界的區域就被我叫做魔法陣。
    那些你們稱為奇異之地的地方,在我看來也算是天然的魔法陣。」
    
    「即是說這裡是人為造出的魔法陣?」伊西德環顧四周,這裡確實有一種古怪的氛圍,但也沒有什麼異常之處,他以為魔法陣應該是很驚人的很不同的。
    
    「是的,朋友,你若是從那兩棵樹之間看過去,就可以看到往林之部落的路。」
    伊西德走到黑斗篷所指的位置一看,發現兩樹之間有一條小徑,白色的石板在黃昏的夕照之下閃耀著。
    他揉了揉眼睛,他很確定自己是在峽灣裡看著夕陽落下的,太陽並沒有升起過,為何又能看的黃昏的光芒?
    他回頭一看,樹樁圍成圈的廣場仍在,頭頂是晦暗星空,看不清楚星座,四周是霧中森林,毫無變化。
    伊西德繞著圈走動,驚訝地發現黃昏小徑只能在那兩棵樹之間存在,他走到側面或繞過樹幹都看不到,就好像那是一幅平面的畫 。
    
    「我們走吧!」兜帽人不知何時已經走到黃昏小徑之上,朝伊西德揮著手,兜帽滑落下來,黃金色的頭髮在夕陽中閃閃發光。
    「金髮的吟遊詩人!太酷了!你的頭髮是天生的嗎?」伊西德興奮地追上去。
    吟遊詩人苦笑:「是金髮又如何?」
    「喂!你不可能不知道吧?吟遊詩人不是應該要知道全天下的故事嗎?世界上最知名的吟遊詩人就是金髮的,雖然他的名字已不可考了,但仍是最有名的!」
    伊西德篤定地說,吟遊詩人卻面露疑惑之色。
    「另外,紅髮的火槍手跟黑髮的魔法師……他們也都是我的偶像……」伊西德說著,轉頭想看看那疑似火槍手的少女是不是紅頭髮,以及那個對魔法侃侃而談的黑斗篷……接著他呆住了,他身後那兒還有那個星空下的樹樁廣場?只有與身前一樣的白石小徑。
    「他們不會過來,黑帽說他想去別的時空,所以他要等別的路打開才行。那個女孩或許要等更久。她說,故事或許能幫助她想起她要找的人是誰,或至少能幫她解悶。」吟遊詩人解釋。
    「真是可惜。」伊西德喃喃自語。
    他的同行者沒有問他可惜什麼。
    或許伊西德自己也不清楚該可惜的是什麼,機會倏忽即逝,緣份太難把握,反正這也不是第一次了。
    所幸他仍有一個不錯的記錄對象在身邊,伊西德在夕陽下掏出的銀色紙張的手扎跟紫色墨水的筆。
    幾步追上前去,興致高昂地道:「請問……」
    
    
    藍色發光的石盆旁,現在剩下兩個人。
    
    少女縮在她的羊毛披肩中,似乎因為人數變少了而感到冷。
    黑斗篷不知何時已經站起。
    
    「黑帽,你朋友怎麼沒說再見就走了呢?」
    「因為說不準,從這裡出去的他可能會遇到過去的我,或是未來的我,這樣到底是再見還是初見呢?」
    
    「我一直覺得你不陌生,搞不好我也曾經見過其它的你?如果我能回想起什麼有好了。」
    
    黑斗篷沒有回答,他看著藍光的石盆,在石盆之中,水面之上,星河的倒影瞬息變換,星空晦暗,倒影反而清晰。
    「時間到了。」他說。
    「再見。」少女答。
    一頂黑色寬沿帽落在她的頭頂。
    「再見了,紅髮,希望這樣會溫暖一些。」
    黑斗篷揚起,漆黑的長髮飄下,廣場只剩下一人。
  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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